王造时反驳梁启超

清华大学校史馆   金富军

    1923年10月,为庆祝中华民国国庆,清华请梁启超来校演讲。此时的梁启超,已经逐渐淡出了政界,而主要从事于教育、文化工作。当听到梁启超来校演讲消息,清华学生热切期盼。梅汝璈曾撰文,热烈欢迎梁启超来校任教,并特别指出欢迎作为学者的梁启超。“吾人今日所欢迎之梁先生,非戊戌变政、亡命东邻之梁先生,非兴师讨袁、驰奔滇粤之梁先生,亦非凰凰内阁、起草政纲之梁先生。吾人所欢迎者,乃本校国学讲师——学者之梁先生也。”1

    在演讲中,梁启超对中华民国成立以来的社会乱象进行分析,表示“中国政治所以糟到这个情形,革命党(即国民党)不能不负多半责任。因为他们不择手段,时常暗杀行刺,运动军队,所以到了现在军阀专权,兵匪横行。”2

    梁启超对当时社会的分析,让台下听讲的清华学生王造时“义愤填胸”。在王造时看来,国内政治势力分为两派,一是北洋军阀,二是国民党。前者保守腐败争权夺利,后者进步革命,为中国谋出路。3对梁启超将民国成立以来社会乱象归咎于国民党的职责,王造时“急想站起来质问,但是一来怕扰乱会场秩序,二来心里着实有点害怕发跳。结果还是站起来,又坐下去了。”4

王造时:《梁任公先生讲学的态度与听讲的态度》,《清华周刊》,1923年,第292期。

    回到宿舍的王造时仍抑制不住满腔义愤,10月27日,王造时写出《梁任公先生讲学的态度与听讲的态度》长篇文章,发表在《清华周刊》上。文章开头便说:

    在混混沌沌、黑白不分的中国,我们纯洁无辜的青年,已经不知受了多少这些造谣生事者的暗示,在腥风血雨、麻木不仁的北京,我们纯洁无辜的青年,已经不知受了多少这些颠倒是非的压迫。在天真浪漫、不知世故的清华,我们纯洁无辜的青年,已经患了近视病、盲目病,若再有人在这里指鹿为马,那么我们的病将入膏肓;而不可救药了。须知现在中国纷乱的原因,虽然很多,但是其中很紧要的,就是没有一定的是非。因为没有一定的是非,所以没有一定的舆论。因为没有一定的舆论,所以恶者为恶而不能惩,善者为善而不能奖。狡者可以施其奸计,投机者可以售其诈伪,以致国民失掉监督的能力,官僚军阀可以为所欲为。还有一个最可悲可痛可恶的结果,就是因为人民受了这些卑鄙龌龊的影响,于是不能辨别是非善恶。要知是非善恶是道德势力的标准。若是不能辨别是非善恶,那么就失却了道德的势力。不但社会现在要沉沦于苦海之中,就是将来也要堕落到地狱之内。我们现在已经身受这种恶孽,若是还要火上浇油、落井下石,那简直要到万劫不复的命运了。况且现在北方因为处在比较黑暗势力之下,一般舆论已不如南方之泾渭可分。人民的见解已经是不痒不痛,若是再有几位学者,不慎重其议论,而发表其偏见,更不知要中毒多深!我们清华本来处在这种恶浊空气之中,我们清华同学本来是年幼无暇,心无成易,最容易受人暗示的。若是有名学者在此演讲,不慎重其议论而发表其偏见,恐怕我们清华同学中了这种病毒,受了这种印象,不但自己不能洗脱,还要传染他人。不但误了自己,还要害了社会。5

    梁先生是国学的泰斗,文坛的健将。今年能够光临清华,演讲国学,这是我们非常欢迎、非常荣幸的。不过梁先生既长于此,就短于彼。所以他在政治主张上是一个无主义者,在政治活动上是一个落伍者。若是今年光临清华,在演讲里面带着政治的色彩,那时我们不能不怀疑的。换句话说,我们十二分崇拜学者的梁任公先生,同时我们也十二分怀疑政谈的梁任公先生。我们十二分欢迎梁任公先生讲学问,同时我们也十二分畏惧梁任公先生谈政治。6

    王造时指出,“梁先生既不痛斥北洋派的流毒,复不痛骂研究、政学等各系的播弄,又不痛惜人民程度的低浅,更不痛呪外国侵略主义的煽动,而独责备主义始终如一、流血不知多少的革命党(即民党)不应暗杀、行刺、运动军队。要知无论任何国家,到了政治腐败,歹人揽权,民不聊生,无可奈何的时候,若要建设良好的政治,若要创立为民所有、为民所享、为民所治的政府,就不能不根本推翻现存的腐败政府!若是要推翻现存的腐败政府,就不能不起革命。但是一班被治阶级要革一班治人阶级的命,就不能不实行最危险、最有效、最可悲、可惜可泣、可泪、慷慨激昂的举动。所谓慷慨激昂的举动,就是群众运动,揭竿反抗暗杀行刺,运动军队,以毒攻毒等等。”7法国、美国都是如此,辛亥革命也是如此。梁启超作为研究系的领袖,多国民党的攻击“存有偏见,含沙射影。”

    王造时建议,梁启超讲学,第一不谈政治,第二去除偏见。对听讲者,王造时希望:一,切不可因为梁先生发表政治偏见而不去听他的学术演讲。二,切不可因为梁先生发表政治偏见而完全信他的见解。文章最后,王造时表示,“这篇文章若梁先生有所指教,我很愿意答辩。至于言责由作者自负。”8

    王造时锋芒毕露的批评文章发表后,在校内外引起了很大影响。国民党在北平办的《时言报》和日本人办的《顺天时报》进行转载,《时言报》还加了一段推波助澜的按语,在社会上激起很大反响。梁启超大为生气,向清华校长曹云祥提出抗议。

    曹云祥召见王造时,批评他不该写这篇文章批评梁启超,希望王造时能够向梁启超道歉。曹云祥说:“我们学校好不容易请到梁任公先生来讲学,你却做了一篇文章攻击他,他现在很生气,表示辞职。如果你不去梁先生处当面请罪,学校根据侮辱师长的办法,只有开除。你的意思怎么样?”王造时回答:“我没有侮辱梁先生,也没有对梁先生作个人的攻击。我不过对于梁先生的政治见解表示异议而已。曹先生不信,请去细看那篇文章。如果有侮辱师长的话,甘受开除的处分。”9曹云祥不置可否,让王造时考虑他提的意见。

    曹云祥第二次召见王造时,王造时再次拒绝曹云祥的建议。曹云祥校长既要平息梁启超怒火、又从爱护学生角度出发,提出让王造时以书面方式向梁启超表示歉意。又过了几天,曹云祥第三次召见王造时。王造时提出:“对于这件事始终不认有错,始终不承认是侮辱师长。我只发表我对于政治的见解,犹之梁先生发表他的见解一样。我对梁先生的学问是佩服的,我对梁先生的政治见解是怀疑的。我不能自欺,把自己怀疑的当做信仰,把没有错的承认错。”10

    王造时的倔强,固然让曹云祥为难。但看到学生有独立自主的见解并勇于坚持自己信仰,曹云祥很欣慰。正如学者指出的,曹云祥是一位深具民主素养的校长。11在王造时两次拒绝他的建议后,提出请汪精卫、蒋梦麟、张伯苓等三人组织委员会评判王造时是否有辱师长。王造时当时就体会到曹云祥的“虚心”与好意。三人中,汪精卫是国民党,蒋梦麟偏国民党,张伯苓是中立人士,评判结果自然有利于王造时。

    后来,此事不了了之,梁启超、曹云祥没有继续追究。“我想必定是梁、曹两位先生宽大为怀,饶我那时年轻。”12

    这个时期的王造时思想上认同国民党,他对梁启超的批评不是一时心血来潮。1925年,孙中山先生去世,王造时在《清华周刊》发表《笔血泪墨以弔中山先生》13,高度赞扬了孙中山先生的伟大人格和对中国革命的巨大贡献。

    中国自古有“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的古训,强调不迷信、不盲从权威。陈寅恪先生在给王国维先生纪念碑文中也提倡独立意志与自由思想。王造时对国民党旗帜鲜明的支持与对梁启超措辞犀利的批评,以及面对曹云祥校长的强大压力而不改初衷的坚持,正体现了他坚持独立思考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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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梅汝璈:《欢迎梁任公先生》,《清华周刊》,1923年10月5日,第288期,第1页。

2 王造时:《梁任公先生讲学的态度与听讲的态度》,《清华周刊》,1923年,第292期,第6页。

3 王造时:《做学生几乎被开除》,《东方杂志》,1935年,第33卷,第1号,第100页。

4 王造时:《做学生几乎被开除》,《东方杂志》,1935年,第33卷,第1号,第100页。

5 王造时:《梁任公先生讲学的态度与听讲的态度》,《清华周刊》,1923年,第292期,第5-6页。

6 王造时:《梁任公先生讲学的态度与听讲的态度》,《清华周刊》,1923年,第292期,第6页。

7 王造时:《梁任公先生讲学的态度与听讲的态度》,《清华周刊》,1923年,第292期,第6-7页。

8 王造时:《梁任公先生讲学的态度与听讲的态度》,《清华周刊》,1923年,第292期,第11页。

9 王造时:《做学生几乎被开除》,《东方杂志》,1935年,第33卷,第1号,第101页。

10 王造时:《做学生几乎被开除》,《东方杂志》,1935年,第33卷,第1号,第101页。

11 苏云峰:《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78页。

12 王造时:《做学生几乎被开除》,《东方杂志》,1935年,第33卷,第1号,第101页。

13 王造时:《笔血墨累以弔中山先生》,《清华周刊》,1925年3月20日,第340期,第10-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