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记王国维纪念碑及其故居

    说明:2017年11月9日中午,“清华学”课程同学相聚在王国维纪念碑,研读了碑文,后又到西院42、43号拜访了王国维故居。以下是同学们的课后感想。

吕桂岩 课程助教,2015级教育学院研究生

观其碑,心有悲

陈岳 热能系 2017级

    走过大礼堂前茵茵的草地,穿过日晷前熙熙攘攘的人群,独身向西略走两步,在一片静静的小树林里,默默的伫立着一方石碑。这便是海宁王国维先生的纪念碑。

    王国维先生是中国近现代的著名学者,早年接受资产阶级改良主义影响,把西方哲学与美学,同中国古典哲学结合起来。同康有为,梁启超不同,他几乎不参与政治,但从他的一些行为来看,他骨子里还是中国传统的文人。
1923年,民国十二年,他选择受命任溥仪“南书房行走”。即使清朝覆灭十几年,他依然保留着长辫子。当然,这不是说他冥顽不灵,我认为这恰恰是另一种形式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当时,剪去辫子被认为是一种思想解放的象征,但作为中国传统的文人,我自有自己的想法,我缅怀过去,我希望一些传统依然能够保留下来,如果不问青红皂白,强行剪去辫子,是不是恰恰违背了“自由思想”的精神?

    可惜,国人不会管这些,于是便有了源源不断去王国维家中劝剪去辫子的“好心人”;北洋军阀不会管这些,于是便有了冯玉祥命逊帝迁出紫禁城,王国维随驾前后,发出“艰难困辱,仅有不死”之言。是的,封建的王朝结束了,一个时代落幕了,改良者终究不如改革者。而对于那些满清留下来的遗老们,世界已不再属于他们。而那些传统的东西,自己之后,又有谁能继承呢。

    这是当时满清遗老们普遍的痛苦,这与当时的大环境有关。现代一些学者认为,新文化运动把传统的东西压制地太狠了。这不是没有道理的。而对于王国维个人之死,冯玉祥这个北洋军阀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王的学生戴家祥说,:“虽然,先生之死,自有宿因;而世乱日迫,实有以促其自杀之念。方五月二日,某承教在侧时,先生云:“闻冯玉祥将入京,张作霖欲率部总退却,保山海关以东地,北京日内有大变”。呜呼!先生致死之速,不能谓时局无关也。”再有,先生死前手书中说,“经此一变,义无再辱”,再结合1924年冯玉祥的那场让先生无比艰难困辱的逼宫,我们似乎能推测,压倒先生的最后一根稻草,恐怕正是这位冯姓军阀。

    还能逃到哪儿去呢,料想先生当时,是否会有中国之大,自己却无处安身之感?在那个时局动荡,军阀混战的年代,自己,一个“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人”,是不是命如草芥,同那叶德辉一样,不知何时就会被杀。虽然我不能选择是否死去,但至少我能选择在何时,在何地,以何种方式死去。

    于是,九十年后,在这片冷清的小树林里,今天的我们看到这么一块纪念碑。它就像王国维先生一样,拙于言辞,只向为数不多的来者,静静诉说当年的故事。

寂寞百年身后事

李在梦 航院 2017级

    初知王国维先生,是在小学时候,学纳兰的长相思时,书中说“夜深千帐灯”被王国维称为千古壮观。当时,还不知王国维是何许人也。

    后来高中时喜欢诗词,便读了不少诗词,其中一首是王国维先生的《点绛唇》:“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当时只觉得与柳永,纳兰之词相近,对王先生的词,没有清楚的认识。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开始读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也许是怕我们不懂王国维先生,正文前有近四十页来介绍王国维的经历和思想。读完之后,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也有所收获,它让我对于什么是好词有了新的认识,不止于字句锤炼,还有更重要的“词至后主,则眼界始大,意境遂远”。了解到王国维跳出众多词人感慨个人得失的圈子,而转向对宇宙对人生的思考。至此,我对于王国维先生才算是有了一些了解,但连这一些了解都没有的人,却大有人在。

    这次对于王国维纪念碑的研究,让我想起开学时集体活动我在大家面前谈对清华的了解时就谈到王国维先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王先生曾是清华国学院的四大导师,曾经深切影响过清华的学子。而在讨论时,老师说很多人都把碑文念成“海宁王”时,我不觉得这是个笑话,反而有一些悲哀。悲哀的是,有那么多人连王先生的大名都不知道。

    好吧,暂且认为烟火尘世中的普通人不需要了解王国维这样的文化大家,可之后对王国维故居的参观,却更让我失望。从四周的青砖中,隐约能看出岁月的痕迹,可内里却被新的主人改建的不成样子。主人出来招呼我们,说起王国维先生的后人也曾来此参观。我想他看到自己先辈的居所变成如今这样,也不免会痛心吧。

    这可是名人故居啊!

    这可是在清华啊!

    这可是曾成为多少清华学子生命底色的王国维先生啊!

    我一直觉得,如此重要,如此伟大的人,他的故居就应该成为供人瞻仰的遗迹。

    想起碑文上的话:海宁王先生自沉后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人咸怀思不能自已。尽管王先生已去,但人们一直怀念着他,也正因如此,才有了这块纪念碑。那是王先生的时代。

    而今距王先生投湖而去,已经整整九十年了。就像他自己词中说的一样“潮涨潮生,几换人间世。”人们的思想经历了太多的变化,清华也经历了很多变化。但我不会相信,也不愿相信,王先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想起在王先生故居前看到的那只猫,它趴在墙上,院内的残败狼藉,院外的风起云涌,都与它无关。但王国维先生,却不能与我们无关。

    百年之后,王先生的身后事不应如此寂寞。 

躲进小楼,难成一统

何若兰 数学系 2017级

    西院的名人故居,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大概不是什么豪华的建筑。小小的一个四合院,又只有那么低矮的一层。但是这可能是当时最适合民国学者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就同他们当时在西南联大一样,虽然生活清贫,思想却繁繁荣荣,茂茂盛盛的生长起来了。假如走过一九二几年的西院四十二号,大概也能沾染一些王静安先生的文学气息。

    普通人对于王静安先生的了解大概也仅仅停留在自沉的未解之谜上,议论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的悲凉,随意就冠上了一个前清遗老的标签。事实上,先生的人生远不止自杀这一件事。我想,静安先生不是圣人,他不是完美的,有很多他本身的局限性。和四十五号的朱自清先生相似,我想王国维先生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文人。民国学者其实有很多类,早年出国的胡适之徐志摩梁思成,大多数都出自小康之家及以上。他们对于西方文化的接受程度是很高的,可以时不时的有点小资情调,对改造中国社会激情迸发。而静安先生,虽然对于新学很有兴趣且接受了一些新学的教育,但我以为他骨子里还是一个古时的中国文人。王国维出身贫寒清苦,而且由于资金的原因,留学好些年都没成,靠着罗振玉的资助才能东渡日本,但终究是寄人篱下。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写道,由于种种欠罗振玉的恩情,老实本分的王国维总是不敢不听罗振玉的吩咐。我想,这就是一种烙在骨子里的传统思想,滴水之恩,不得不报。然而他本不必这样做的。当对于恩情的回报变成了对自己的束缚,会不会变成一种压力,成为压垮静安先生的一根稻草?

    在看完王国维先生的人生经历后,可能会觉得殉清一说没什么道理。事实上,在辛亥革命之前,静安先生就没考中过,说是前清遗老都有些勉强。纵然他布衣出身还能被召入宫教授溥仪,这也不是一个能够让静安先生折腰的理由。清华北大屡次三番邀他做教授,溥仪的人格魅力能比这一大群的学子还高吗?然而,王国维先生对于清朝的感情,是无法估量的。我想,根本的原因是,静安先生尊的不是溥仪,而是那个旧时的皇帝之位。静安先生是一个骨子里的中国文人,而骨子里的中国文人,都有那么一股理想主义的执拗劲儿。就像南明的那群复社文人,他们未必不知道满清的统治者能力比他们软弱的皇帝强了不少,但是他们执着的反清复明可不是为了这个皇帝,而是为了明朝为了汉族,为了他们的信念。静安先生也是一样的,他愤怒于冯玉祥赶出溥仪的时候,不仅仅是为了溥仪而伤感,而是为了冯玉祥的不尊皇帝之位,为了那个没落破败随风而逝的清王朝,为了那一种延续千年最终绝了生命里的旧文化。静安先生是一个从旧时走出来的文人,他的学说也许中西融汇,但是他的价值观,他的思想与信仰,必定是旧时的传统的。那样一个或许有些固执的中国文人,碰到这么一个大变的时代,未免有时移势易繁华不再的感慨。陈寅恪提出的“文化殉节”说,或许还有些道理,又或者,他殉的是自己的传统价值观,殉的是这个时代。静安先生这样一种文人的执着,到底应该说是一种固执的局限,还是一种信仰的坚持呢?

    说到中国文人的理想主义,我们不妨提一提四十五号的朱自清先生。我想朱自清先生也有那么一些旧时文人的气质,就那么一股理想主义的执拗劲儿。宁死不吃救济粮,也许在旁人眼里是很小的一件事情,在文人的眼中,这件与价值观相悖的事情,动摇的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啊。

    其实,王国维先生的人生,是充满着悲剧色彩的。一生清苦,恩怨纠葛,前清遗恨,也许都融在最后的一跃之中。作为一个文人,静安先生没有让时代大开大阖的能力,也无意去做这件事。而他的信仰他的坚持他的传统价值观,无疑是与时代大潮相悖的。这也许是一种个人信仰的坚持,值得后世的钦敬,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这种对于理想的执拗,会不会是一种文人的愚执与局限呢?它是否真的有意义呢?我无法作答,这个答案只能长留于静安先生心中了。在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王国维没有能够做到叱咤风云,改变社会,他守着自己的传统价值观与理想,仍然被时代的洪流推搡着往前走,离自己的初心越来越远。他最终没有能够在四十五号“躲进小楼成一统”,即使在象牙塔里,外界的号角也能响彻他的世界。他最终选择了戛然而止。也许,这就是那个时代,一个旧时文人必须的命运?这个选择对耶?错耶?

    不管怎样,静安先生给后世留下了一笔宝贵的学术财富,他的思想也会被世人铭记。清华园里,先生的纪念碑,大概历经世事仍能永垂不朽吧。就像他的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 

斯人已逝,精神永存

王夔宇 物理系 2017级 

    一块简朴的石碑,上刻“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静静矗立在一教旁。它如此普通,路过的人甚至不会多看它一眼。然而若是有心人多看它一眼,便会被碑上的碑文深深吸引,便会开启一段尘封的往事,遇见一位上世纪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实话说来,我对王国维先生了解不多,仅仅知道他是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也曾经听说过他对“人生三境界”的精彩叙述,据我有限的人生经历,我认为这三句话可谓是对人生发展极为精妙准确的解释。除了这些,我大概对王国维先生没有更多的了解。一张端肃的脸庞,永远冷静锐利的目光,不苟言笑,便是王国维先生的照片给我留下的印象。

    王国维先生投湖自尽,是中国的一大悲剧,他投湖的原因,也一直是难解的谜团。我不愿用世俗的视角去解释他投湖的原因,所以我更愿意相信陈寅恪先生在纪念碑碑文中所写的,“思想之不自由,毋宁死耳”。我相信,王国维先生不会因为生活琐事,个人纠纷而放弃生命,一定是时局带来的思想的桎梏使他选择以一死来明志。

    时间过去已将近百年,王国维先生也不仅仅是一位国学大师,他已经融入到了清华的精神当中,具有了超越个体本身的意义。大学的精神是由一位位大师巨匠塑造的,而王国维先生与陈寅恪先生则无疑属于塑造清华精神的大师之列。如果说王国维先生之死是希望践行追求自由的人生志向,那么陈寅恪先生的碑文则是对这种精神的升华。“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地,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掷有声的几句话,道出了陈寅恪先生一生的精神追求,也将精神独立、思想自由镌刻进了清华精神中。如果我们能在缅怀大师之余进行冷静的思考,那么我们一定会把这种精神牢记在心。

    纪念大师,不仅应在精神层面铭记,也应在器物层面留存。让我们痛心的是,器物层面的王国维故居,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保护,成为供人景仰的场所,而是被私人拥有,改建得一片混乱。少了这么一个器物的象征,对大师的景仰便少了些真实的触感,还好有王国维纪念碑留存至今。

    王国维先生,陈寅恪先生,以及其他的大师们,他们的物理实体早已消失在岁月中,然而他们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将永远存续,与日月同辉,如星光闪耀。

清华园中忆先生

王山 汽车系 2017级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初闻先生大名,便是与这三个句子有关。先生称之为“古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之境界”,而我虽学艺不精,却也能从这三句中感受到些许先生在学术之外对人生意义的探讨。

    提及先生,除了“国学大师”的名号,最出名的应该是“前情遗老”的身份了。而市井之中流传最广的故事恐怕就是先生的长辫子。我不知道那些对此津津乐道的人是抱着什么样的态度,但于我而言,是先生,让我对“遗老”这个词有了全新的认识。它不是思想顽固不化的表现,而是对过往的一种缅怀,一份记忆。辫子,一种象征而已,剪了,未必代表支持革命,可能只是跟风;不剪,也不表明希望复辟,也许只是留念。故虽“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但先生之遗风,必万古而常青。

    纵观数十年人们对先生的评价,最真实最中肯的就是寅恪先生所写的这篇碑文了。从中我们不难看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先生心中的地位,也能感受到其对旁人的影响。而寅恪先生也将先生之死归因于此,对此我是认同的。朝代更迭,长子病逝,挚友分裂等等这些都可能是那最后一根稻草,但最沉重的,必然是先生思想上的压力。

    除了这纪念碑,园子里另一处适合缅怀先生的地方就是他的故居了。然而去过之后,心里却又平添几分凄凉。西院42号,曾经幽雅的四合院,如今却让人感到逼仄而狭小。如果不是查了资料,我怎么也看不出这里和先生有任何的联系。院子现在的主人还算热情,但那一句“给我五六套房子,我立马搬走”还是让我感觉有些刺耳,先生的故居难道仅仅只与五六套房子等价吗?用世俗的眼光去给这文化之地估价,本身就是一种侮辱。如果未来可以,我会让先生的故居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圣地,供我们这些信徒瞻仰。

    惟愿先生最终得到了他所追寻的那份自由与独立。

于先生纪念碑前想

姚园 水利系 2017级

    那天我早早地到了先生纪念碑前,不知怎地,我放缓了脚步,像是怕惊扰到了什么。先生纪念碑矗立在山前,周身是一大片空地,环绕着参天大树,沿着台阶或是山腰的小径,都可以走到跟前,有些许“曲径通幽处”的神秘。

    但我唯独停在了空地的前方,连呼吸都轻了几分,或是怕打扰了先生,又或是中午突然周围环境安静了下来,我的内心也渐渐平静。在几步之外“远远地”望着先生高高的碑石,一瞬间感到了先生的伟岸身影,穿越千年仍未消褪。树此石以“永其念”,当真是做成了使先生“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历经千年仍可以让后人感念他并思考他的精神与思想,这让我莫名有了丝丝感慨。

    课上谈到了先生自沉的缘由,我暗自想到,先生毕竟不是一个随便的俗人,会因某些生活琐事苦恼而舍弃生命,必是为了成全大节而舍命,“杀身以成仁”。谈到我对先生离开的原因的看法,我不想在现有猜想中做出选择,我只想结合自己对先生的些许了解谈一下我的想法,可能略显浅显,但也可以代表我的一点见解。

    其实从先生拒绝剪辫可以看出,先生不是可以轻易改变自己所站立场的人,但这样的行为并不应该被某些人片面地理解成先生是封建顽固派,其实这是先生尊重过去和传统的鲜明体现。

    清朝接近于覆灭,伴随着民国建立,西方文明不断“侵入”,同化着中国人的思想,淹没着中国的传统文化。而先生又是对传统文化持坚定的尊重与自信的态度,在“反清灭清”潮流中被认作“一股逆流”,独自反省着传统文化的下滑,又独自承担着振兴传统的重担。终于如某文中所描述的,“他犹如希腊传说中的西绪福斯”,努力把这块不断滚下山坡的传统文化巨石向上推进,但无奈的是,他无法抗拒那不可挽救的命运,传统文化的命运,也是他的命运,最终都一起坠入了谷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先生自沉更像是一种文化殉道,更给我极大地触动,启示着我要尊重和保护自己民族的文化,视之为命,或许做不到先生在文化即将覆没之时以死殉之,但可以在外来文化侵入时保护自己的传统文化。
  以上是我的小小见解,希望没有冒犯到先生。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于先生纪念碑前,想尽先生一生,感慨先生一世,回忆先生的作品,《人间词话》《宋元戏曲考》《曲录》。蓦然间想到梁启超先生所言一句:不独为中国所有而为全世界之所有之学人。

    最后写上先生名言,也是我最爱的诗句,谨以此纪念先生:“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