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礼堂和藤影荷声之馆

周晓云

    1995年的秋天,我到了清华园。

    从一个塞外小城到大都市,有诸多的不适应,这种不适应伴随了我很多年。细算下来,在北京生活18年了,几乎和我在塞外小城生活的时间相当。

    这种不适应就是因北京太大,到哪儿都至少要一小时。拥挤的人流,堵塞的交通,飞扬的尘埃……心情都被染成灰色。可是我一到清华园,心情立刻好了。那时蓝旗营和五道口一带还比较空旷,车流稀少,经常能见到瓦蓝的天。我仿若进了陶渊明向往的桃花源,心随之安静下来。

    这个园子是清朝皇家的一个园林,后来改建成留美预备学校。这个学校里有很多西式建筑,如清华学堂、科学馆、体育馆、大礼堂等。中式园林和西式建筑共处,彼此映衬着对方的好,似乎缺了任何一方,都不再完整。

    我在这个园子里呆了6年。时光荏苒,飞一样过去。最难忘的是大礼堂。巍峨的罗马柱、坚实的穹顶,神圣而端庄。它的面前是一块平整开阔的草地。两边是西式的科学馆、清华学堂。

    西式建筑会给人严整恢弘的感觉,有一种压倒性的气势。可是就在大礼堂旁,有一条小径,穿过它就步入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很小的花园,南面是吴宓先生曾居住过的“藤影荷声之馆”,梁启超先生也曾在此“赁馆著书”,接待过印度大诗人泰戈尔。

    藤影荷声之馆的背后是清澈的湖水,四周的小山将它围起来,植满了茂密的树。夏天的时候,湖面漂满荷叶,树上的蝉声,水里的蛙声,都搅扰不了这里的安静。门前的柱子上有一幅对联:“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在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

    这里的确有些“非凡境”和“仙居”的意味,尤其在雨后。中国人很善于在山水里营造诗意。这一处小园林让我十分得意。我常在晚饭后在这散步,看斜下的夕阳。山上有一个亭子,里面有一口钟。据说清华刚建校时,敲钟人在这里击钟,告诉上课和下课。

    梁实秋先生在清华园里生活了8年,他晚年回忆起这方小天地,深情地说:“我在这个地方不知消磨了多少黄昏……”。走出小径,就来到大礼堂前。小径仿佛是一个开关,瞬间转化着中西方的世界。

    清华整体的规划、设计是西式的,可是它的底子是中国的。八国联军入侵前,这里曾是圆明园的一部分。后来经历烧杀劫掳,荒败了。清政府用庚子赔款在这里建起了学校,延聘西方教师,培养中国年轻人到美国留学。

    西方的建筑严整恢弘、直白,有点像他们崇尚的科学;中国的园林曲径通幽,变幻万千,是一种诗的意境。诗歌衰败了,科学进来了。

    科学的确给古老的中国注入新的血液,带来了现代的文明。但是,我们在得到的同时,又感到些许失落。那就是诗意从我们生活中消失了。科学讲究实用、捷效,一切都是量化的,是速度,是符号。我们从忙碌旋转的生活中,越来越感到的却是寡淡、无味。

    我们有多久没有仰望星空了?有多久没有见到真的山水了?可能我这么问,会被一些人嗤笑为神经病。可是,这些在以前,甚至仅仅在数十年前,它都是我们生活的日常。现在却成为了奢侈。

    实用主义和GDP快速的增长,带给我们物质极大的丰裕,可我们的精神却日益空乏。

    罗素先生在1920年受梁启超之邀来到中国,停留了约一年多的时间。1921年他返回英国,说他喜欢中国的“懒惰”。

    徐志摩是罗素的知音,他给罗素所言的“懒惰”以恰切的解释:“懒惰是济世的福音!我们知道罗素所谓“懒惰”的反面不是我们农业社会之所谓勤——私人治己治家的勤是美德,永远应受奖励的——而是现代机械式的工商社会所产生无谓的慌忙与扰攘,灭绝性灵的慌忙与扰攘。这就是说,现代的社会趋向于侵蚀,终于完全剥夺合理的人生应有的余闲,这是极大的危险与悲惨。劳力的工人不必说,就是中等社会,亦都在这不幸的旋涡中急转。” 徐志摩的这段话写于1923年12月,机械式的工商社会在中国刚萌芽。

    时间过去了九十年。现在我们感同身受,徐志摩预言得何其准确!简直像先知一样!我们时刻体会着“慌忙与扰攘”带来的种种不幸。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员工频频跳楼自杀,中产的白领在永无止境的“加班”中挣扎,生存哪里还有什么乐趣?

    “工业主义的一个大目标是‘成功’(Success),本质是竞争,竞争所要求的是‘捷效’(Efficiency)。成功、竞争、捷效,所合成的心理或人生观,便是造成工业主义、日趋自杀现象、使人道日趋机械化的原因。我们要回复生命的自然与乐趣,只有一个方法,就在打破经济社会竞争的基础,消灭成功与捷效的迷信。”徐志摩又说:“罗素说他自从看过中国以后,他才觉悟“累进”(Progress)与“捷效”的信仰是近代西方的大不幸。他也悟到固定的社会的好处——这是进步的反面——与惰性,或懒惰主义的妙处——这是捷效的反面。”

    西方的科学带来技术的“捷效”,技术的“捷效”又推动了工商业的繁盛。反之,工商业的繁盛也要求技术日益“捷效”。Efficiency and progress 成了我们当今社会的关键词。

    GDP的快速上升靠的是工商业大规模的生产,大规模生产的背后是工作日益的紧张和巨大的奢侈和浪费,以及对环境空前的掠夺和破坏。与工商业繁盛相对照的,是文学艺术的衰落。从上世纪90年代后,文学和艺术逐渐退出人们的生活。爱好诗歌的人会被讥笑为神经病。人们忘了中国曾是诗歌的国度,五千年的文明是诗的文明。

    正如罗素所预见的那样,“给外国人印象最深的仅仅是中国人保留着一种尚未受到工业化影响的古代文明。所有这些古代文明可能在侵华的日本、欧洲和美国金融资本家的压迫下丧失殆尽。中国艺术正在遭受毁坏……到过中国的旅游者发现,独具魅力的中国优良文化传统颇难保持下去。它必将随着工业化的到来而消失。”这些正在成为现实或已经成为现实。

    罗素认为人生的光明取决四个要件。第一是生命的乐趣——天然的幸福;第二是友谊的情感;第三是爱美与欣赏艺术的能力;第四是爱纯粹的学问与知识。

    徐志摩说:“现代社会的状况,与生命自然的乐趣,是根本不能相容的。友谊的情感,是人与人,或国与国相处的必需原素,而竞争主义又是阻碍真纯同情心发展的原因。又次,譬如爱美的风尚,与普遍的艺术的欣赏,例如当年雅典或初期的罗马曾经实现过的,又不是工商社会所能容恕的。从前的技士与工人,对于他们自己独出心裁所造成的作品,有亲切真纯的兴趣;但现在伺候机器的工作,只能僵瘪人的心灵,决不能奖励创作的本能。我们只要想起英国的孟骞斯德、利物浦;美国的芝加哥、毕次保格、纽约;中国的上海、天津;就知道工业主义只孕育丑恶,庸俗,龌龊,罪恶,嚣厄,高烟囱与大腹贾。”这些话是镜子,真切地照出我们当今的现实。

    许子东几年前访英国,他一边开车一边骂:“英国把全世界都搞成工业化,自己的家乡却搞成这个样子。”他说英国的“这个样子”是“到处都是绿地,连电线杆也看不到”的田园风光。

    罗素在90年前写文章道:“在北京没有有轨电车,电灯也很落后,这是事实;但是,北京有许多令人神往的、非常美丽的地方,并且至今完好无损,而欧洲却为了从这些地方挖煤槽蹋得肮脏不堪,这也应该是事实。”罗素说的事实,今天正好颠倒过来了。

    罗素先生提出的问题被英国执政者意识到了,英国现今成了人们羡慕、向往的地方。北京不仅“许多令人神往的、非常美丽的地方”消失了,而且北京人呼吸着严重污染的空气。

    罗素先生在90年前提出的问题,对我们这个民族、国家真的是迫在眉睫了。

    清华的大礼堂和“藤影荷声之馆”静默无声,很美。这份美却给了我这些略显沉重的思索。

                                                               初稿:  2013年8月20日  
                                                               定稿:  2015年1月19日 12:07

    (注释略)

   周晓云:喜爱自然科学,崇尚理性。倾四年之光阴读毕电子工程通信专业。痛并快乐着。1995年秋,进清华园中文系读编辑学。两年时光转瞬即逝,或许仍留恋这个园子,1998年秋,复入中文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师从徐葆耕、王中忱、蓝棣之、解志熙等教授,获益匪浅,常怀感恩之情。现在一家出版社从事文学书籍的编辑工作。读书、写作、旅行是我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