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是非不惧生前论

蔡怀冰

电脑前的男人描述已自动生成

马识途在用电脑创作 视觉中国供图

“总说一句:万县是跟着资本主义化了。大马路洋房的加多,旅店的生意兴隆,大减价的牌子愈多,相反的贫民窟的范围增大,乞丐加多,失业者和娼妓的加多,都是很明白的证据。”1935年,叶圣陶先生主编的名刊《中学生》第51期上,发表了整整6页的长文《地方印象记:万县》,作者马质夫。马质夫即马识途,此文是他的处女作,从引文看,透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感(时年20岁)。

2024年3月28日,110岁的马识途先生仙逝,距首篇文章发表,已90年。

马识途先生长期从事地下工作,直到上世纪60年代,他的长篇小说《清江壮歌》发表,始被文坛所知。1966年起,马识途身陷囹圄6年,狱中开始写作《夜谭十记》,《让子弹飞》即源自其中的《盗官记》。

马识途在小说、杂文、诗歌等领域均有建树,其诗曰:

顽石生成不补天,自甘沦落大荒间。

耻居上苑香千代,愿共山荆臭万年。

何畏风波生墨海,敢驱霹雳上毫巅。

是非不惧生前论,功罪盖棺待后贤。

在当代文学史中,马识途的地位微妙。先生自称职业是革命家,作家则属业余,其作品确与专业路线不尽契合,却别具风味。

十六岁出峡求学京城

1915年1月,马识途生在四川省忠县(今属重庆市),“虽然号称书香世家,可是马家院子里的几十户后代,随着几代人的分家析产,大半已成为破落户。家道中落,住在马家院子里的男子汉,大半是只认得自己的名字,方便在按红手印时不至于按错”。

马识途的父亲马玉之曾在军阀刘湘手下三任县长,擅剿匪。

在《百岁拾忆》中,马识途这样谈到父亲:我不知道父亲从哪里讨来的那么多古圣先哲的格言,一串一串地背给我们听,教我们如何处世为人。我们听得最多的就是八个字:“胆大心细,智圆行方。”

但现实中,马识途还接受了另一种“教育”:大人们把孩子带到溪水中央,突然撒手,任由小孩在水中扑腾,乱哭乱叫,毫不理睬,直到孩子完全没入水中,才会去捞起来。稍微休息一下后,又一次把孩子扔进水里,要你自己救命。这样,小孩很快地就学好游泳的本事了。

1931年,16岁的马识途遵父亲“本家子弟十六岁必须出峡”之命,考入北平大学附属中学。1932年11月27日,鲁迅到北平师范大学演讲,马识途是台下2000余名观众之一,虽然“鲁迅讲了些什么,他那个腔调我听不清楚”。

1933年日军进逼平津,马识途逃到上海,毕业于浦东中学。1936年,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化学工程系。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于上海,马识途从南京赶到上海,“在鲁迅先生灵堂拍了两张照片,它们跟随我好几十年”,后遗失。

早期创作几乎都丢了

1936年10月,南京陷落前夕,加入党的外围组织“南京学生界抗日救国会”(简称秘密学联)的马识途准备进山打游击,经劝说到武汉,于1938年3月入党。后与同事刘惠馨结为夫妻,从事地下工作。

1941年初,刘惠馨带着刚出生的女儿被捕,刘惠馨被杀害,女儿被随手扔在草丛中。为了“精干隐蔽,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马识途被派到昆明,考入西南联大,在外文系、中文系学习了四年。在此期间,完成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第一年》,长达20万字,可惜遗失,好在模仿果戈里《钦差大臣》的《破城记》保留下来,即《夜谭十记》的第一篇。

1945年8月起,马识途先后在云南、四川从事地下工作,1949年1月因叛徒出卖,差点被捕,辗转由香港至北平,随“四野”南下,后随贺龙、李井泉大军入川,见证了成都和平解放。

1949年马识途写了7万字的《黎明前的战斗》,是回忆录式的小说,亦不幸遗失。此后马识途从事管理工作,无暇创作。

1960年,在公安部帮助下,马识途在北京找到失散多年的女儿,激起创作欲,他说:“‘五一’狂欢节日,我们父女二人携手漫步在天安门前慈和庄严的毛主席像下,看红旗在蓝天迎风飘荡……一种负疚感觉猛袭心头,我是应该写一点纪念他们的文字了。”“与其说是我写的长篇,还不如说是烈士们用鲜血写的。”

马识途说的“长篇”,就是他的代表作《清江壮歌》。

终于写完了《夜谭十记》

学者陶彦姝在《马识途革命历史小说论》中钩沉,1961年,《清江壮歌》在报刊上发表的版本,与1966年人民文学版有较大不同,“有些修改使人物形象更丰满更生动,而有些修改却有损人物的真实性”。

《清江壮歌》中人物均有原型,有马识途的亡妻刘惠馨,以及战友何功伟,但也有一些争议人物,呈现了人性的复杂。比如叛徒童云,他放弃革命,却不愿出卖同志,“陷入精神分裂状态无法自拔……无法摆脱自身的软弱”,真实感强。小说中的革命者充满人情人性,马识途写了夫妻情、亲子情、战友情,“甚至还有关于眼泪场面的描写”,被视为“异端”。

对原著最大的改动,是“悲惨牺牲的结尾的调子”,马识途改了一年,编辑韦君宜仍要求:“最后的被屠杀的悲惨局面,一定要把调子提高一些,亮色一些。”并提醒马识途“现在不准流泪,你就暂时不流吧”。删去相关内容后,《清江壮歌》得以出版。然而,1966年后,《清江壮歌》还是给马识途招来许多麻烦。

在回忆录《沧桑十年》中,马识途表示,他一生爱说真话,曾有人提醒他,别让“傲骨”被人看成是“反骨”。1966年,马识途与李亚群、沙汀被打成“四川的三家村”。在狱中,马识途在两年间竟写了50多万字,包括《夜谭十记》中的部分篇章。他以诗自嘲:

亲朋无字一身孤,寂寞檐前数滴珠。

半世空磨三尺剑,一生尽误五车书。

宁沦穷巷师屠罟,耻向朱门乞唾余。

老朽惶惶何为者,驰车竟日在歧途。

1972年,马识途任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夜谭十记》终于完成。

笔下是一场场文字狂欢

马识途被称为“著名作家”,但对他的研究极少,他称自己的创作是“新评书”“新传奇”,只是“我摆的一个龙门阵”。

马识途的小说重故事性,人物脸谱化,虚构能力不足,似不“高级”,却有独特的风味,即“民国腔”——不重画面感,不试图将读者带入,而是摆明“我在讲故事”。马识途时刻提醒读者,无需移情,应更多关注“讲述”的趣味。

这种略显老套的“话事人”风格,激活了眉飞色舞的马识途。

以《夜谭十记》为例,语言旖旎多姿,活写了当时四川社会的真实生态——“争斗”成为日常和基本生存法则,无处不是战场,句句都含机锋。通过“争斗”,人们找到了生存的乐趣,亦生厌世的情怀。

《夜谭十记》中的语言夸张、犀利而鲜活,比如《盗官记》中:

“陈师爷,你瞧得起我们这些泥巴脚杆,你觉得我们干的是打富济贫的好事,愿意伙倒我们干,你就留下。”

“这位太爷,口讲新章程,其实是个‘鲢巴郎’(方言中指鲇鱼)嘴巴叉得很。”

所有角色都有强烈的戏谑精神,专门劫富济贫的侠盗张麻子,长相白净,富人为将其污名化,称他为“麻子”,他冒充县长,刻意以谐音“张牧之”为名。这种深入骨髓的戏谑,匹配了时代的荒唐。

幺台、毛焦火辣、秋二、臊皮、光懂懂、摆一摆、扯兮兮、歪得很、棒老二……马识途在文字狂欢中,打捞着陷入时代困境中的自己。

汪洋恣肆,不避堆砌,而每一字背后,分明是无垠的悲悯。超越种种磨难,内心始终年轻。古来善文者多矣,能至“仁者寿”境界者又有几人?时光存证,马识途先生的创作将永存。

(原文刊载于《北京晚报》2024年04月0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