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
诗人郑敏
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黄昏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
收获日的满月在
高耸的树巅上,
暮色里,远山
围着我们的心边
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
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
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
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
而你们,站在那儿,
将成了人类的一个思想。
—— 郑敏《金黄的稻束》
2022年1月3日,还在元旦假期里的我们,获悉“九叶诗派”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位重要诗人郑敏先生逝世的消息,颇感意外。
中国新诗从诞生到今天,已经走过一百多年的历程。郑敏先生,以她102岁的高寿,陪伴着中国诗歌,走过八十年艰难而光荣的岁月。借用她的名作《金黄的稻束》中的诗句来说,她的诗歌已是中国诗坛的静默雕像,并“将成了人类的一个思想”的“金黄的稻束”。
我个人习诗以来,受益于“九叶诗派”诗人们的地方颇多。在我青少年时代,有10年左右的时间,和“九叶诗派”的另一位女诗人陈敬容先生保持着通信联络。她无私地辅导和帮助过我的诗歌创作,是我诗歌创作生涯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导师。通过陈先生的热情介绍,我又熟读了曹辛之、辛笛、郑敏、唐祈、唐湜、杜运燮、穆旦和袁可嘉等其他八位“九叶诗派”诗人们的作品。
记得1984年底,我去北京宣武门西大街陈敬容先生的住所拜访她。陈先生专门从抽屉里找出一本相册,翻出她和“九叶诗派”诗人们的合影,并向我一一作介绍。讲到郑敏先生时,她不无羡慕地说:郑老师可是喝过洋墨水的,是真正的科班出身,也一直在大学里教书育人。不像我,主要是靠旁听偷学和自学。有人笼统地说我们是学院派,其实不太准确。像郑老师、袁老师除了诗人身份外,都是学者。我们又都搞些翻译,外界所以有这样的印象。
从陈先生的介绍中,我能感受到“九叶诗派”诗人们之间彼此欣赏,相互扶持的珍贵情谊。正如穆旦先生在《友谊》一诗中所言:“我珍重的友谊,是一件艺术品,/被我从时间的浪沙中无意拾得,/挂在匆忙奔驰的生活驿车上,/有时几乎随风飘去,但并未失落……使那粗糙的世界显得如此柔和”。
毫不夸张地说,我是读着“九叶诗派”的这些诗人们的作品,尤其是他们的译作,开始走上诗歌创作道路的。陈敬容先生翻译的波德莱尔、里尔克的诗(后收入译诗合集《图像与花朵》)、郑敏先生翻译的《美国当代诗选》,袁可嘉先生等编选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和《现代派论:英美诗论》,穆旦先生翻译的《唐璜》《英国现代诗选》等,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曾经被新一代诗人们奉为诗歌“圣经”,广泛流播,影响深远。
因为同属于“九叶诗派”,读者和诗评家也经常喜欢以陈敬容和郑敏为例,比较两位女诗人的不同诗风。比如,刚刚读到吴思敬教授基于两者诗人的早期诗歌风格而论及:“陈敬容的诗是忧郁的少女的歌吟,郑敏则是静夜的祈祷者。”(吴思敬:《怀念诗坛的世纪之树——郑敏》)
对郑敏先生来说,诗歌是哲思的垂直起飞,也是灵魂的自由舞蹈:
终于在一切身体之外
寻到一个完美的身体,
一切灵魂之外,
寻到一个至高的灵魂。
—— 郑敏《舞蹈》
郑敏先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末考入西南联大就读哲学系后,师从冯至、冯友兰诸先生。基于生活经历和教育背景等,她的诗歌创作从一开始就有别于单纯的白话口语诗,其语言呈现从白话口语向相对成熟的书面语过渡的性质,她的诗歌向传统与内心挖掘并顿悟生命,以及拥抱世界、开放包容的气质,她的诗歌中的自省与哲思,她从世界看中国的诗学视域,等等,对汉语新诗现代性的建构,无疑有着自己的一份独特贡献。
对以郑敏先生等为代表这一批西南联大诗人群和“九叶诗派”诗人们来说,他们在中国古典诗歌和白话口语诗的基础上,学习、借鉴西方诗与思的传统,在中国新诗发生学的意义上,不断生成、丰富中国诗歌的表现形式,向世界呈现中国诗歌精彩纷呈的多样性和多元化的面貌,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这也充分证明了,百年来的中国新诗成为自身主体性具足的艺术形式,是历史叙述和艺术审美认识不断互动、深化的产物,也是一代一代诗人们不断创新、超越的结果。
“创造力是当想象力与无意识触发出火花时所产生的能量,这种能量起着催化作用,让现实在瞬间转化成艺术的真实,以隐喻的方式呈现在作家的眼前,使得它成了现实的化身也即‘诗’。” 斯人已逝,但郑敏先生对中国新诗主体性和创造性的反思,包括对诗人素质的提高、当代诗歌中“浓厚的历史感”的涵养、继承和发扬中国诗歌宝贵传统的“境界”说和关于中国新诗音乐性的思考(参见郑敏《我对新诗的几点意见》),对当今的中国诗人,依然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呵,永远关闭了,叹息也不能打开它”(穆旦《友谊》)。随着“九叶”最后一叶的凋零、离去,“九叶诗派”那批学贯中西的诗人们,走完了他们艰辛探索的一生。
让我们记住,那为中国诗歌筚路蓝缕,开拓前行的人们。
(原文刊载于《深圳特区报》2022年01月0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