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的钱锺书先生遗墨

李庆

钱锺书先生和日本学界的关系,至今论之者不多。十多年前,在京都大学中国文学会上,笔者得见横山弘先生披露所藏钱先生的书信和墨宝。日前凤凰出版社有拙编《东瀛遗墨》的增补再版计划,承蒙横山先生应允,收录有关遗墨。在此,先介绍三种,以供研究者参考。

这里的遗墨,原文为行书,先解读如下:

其一,钱锺书致横山弘的信(1982年10月4日)

横山弘先生:

奉书惊喜。荒井先生和中岛贤伉俪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何况咱们又有一面之缘呢。照片谢谢。只可惜没有和您合影。

倘蒙枉过,不胜荣幸。舍间电话是86.7712,由您订定日期时间,何如?得便请代向荒井先生、中岛伉俪问好。余容面谭。即颂

教安。

钱锺书敬上 杨绛同候 十月四日

其二,钱锺书致横山弘的信(1983年3月26日)

得手教,知大驾东还有日,为君喜,复自怅失此良友也。后会有期,前程无量。(此八字加圈点)敬以八字赠别。承索拙书,另纸写三十五年前旧律一首呈登。不才比日殊多尘务,小川士解先生来京,不识有暇聆教否?渠二年前,曾惠顾敝廛畅谈,犹在心目。本思烦君转致荒井先生、中岛、小南、黑川四君拙著各一册,而尚未及订正误脱。倘日内有余力为之,当送奉耳。与诸贤晤面时,务乞代为起居。匆报不尽。此上

横山先生文几 尊夫人令媛均此

钱锺书顿首 二十六日夜 内人小女同候

其三,赠横山弘手书诗作

行藏只办倚阑干,勋业新来镜懒看。

书癖钻窗蜂未出,诗情绕树鹊难安。

老侵气觉风云短,才退评蒙月旦宽。

健羡子山殊晓事,长能面热却心寒。

旧作写应

横山弘先生雅教

槐聚(朱文方印) 钱锺书默存印(白文方印)

对上述遗墨涉及的人物,做一点说明。

横山弘先生,1938年4月生,1958年入京都大学文学部。吉川幸次郎、小川环树、平冈武夫等学者的学生。曾在上一世纪七八十年代,到中国的北京、南京等地留学。和中国学者顾廷龙、钱锺书、周祖谟、程千帆、钱仲联、周勋初等先生有交往。后在奈良女子大学任教。对许多中国访日学者、留学生多有关照。现为奈良女子大学名誉教授。

据横山先生所言,他和钱锺书先生的交往,源于两个方面的关系。其一,钱锺书先生曾在1980年,应日本学界小川环树等先生的邀请,访问日本京都大学,横山乃是小川的学生。曾听过钱先生的讲演、见过面。其二,横山1982年前后到北京进修研究,当时,钱先生的女儿钱瑗女士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和横山先生有接触。由此,得以到钱先生在三里河南沙沟的家造访,并有书信往返。这里发表的是其中和日本学界有关的两封信。

第一封信所涉人员:

荒井健(1929— )生于神奈川县。京都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修完博士课程,师事吉川幸次郎、小川环树。经京都橘女子大学助教授,为大人文科学研究所教授,1994年退休,为名誉教授。唐宋文学研究专家。著有岩波书店《中国诗人选集》中的《李贺》《黄庭坚》,还有《新修中国诗人选——李贺、李商隐》等。

中岛伉俪,指中岛长文和中岛碧夫妇。

中岛长文(1938— )奈良人。毕业于京都大学文学部。先后为京都产业大学、滋贺大学、神户市外国语大学教授,2004年退休。著有《中国小说史略》译注,《古小说钩沉》校本等,是日本的鲁迅研究专家。

中岛碧(1939—2001),生于大阪府。毕业于京都大学文学部,修完同大学院博士课程,先后为大阪女子大学教授、京都产业大学教授。

他们夫妻和荒井健共同翻译了钱锺书的《围城》,日译本名:《结婚狂诗曲》(岩波文库,1988)。

第二封信所涉人员,除了上述中岛夫妇外,还有:

小川环树(1910—1993),学者小川琢治之子,字士解。1932年,毕业于京都帝国大学文学部,进大学院研究科。1934年到1936年在中国北京大学留学。回日本后,1938年起,在东北帝国大学任教,1947年为教授。1950年,为京都大学教授,1951年,获京都大学文学博士学位,1974年退休。后又在京都产业大学、佛教大学等任教。著有《中国小说史研究》等多种,和吉川幸次郎共同主编岩波书店的《中国诗人选集》。有《小川环树著作集》5卷,1997年由筑摩书房出版。

小南一郎(1942— )生于京都,1964年毕业于京都大学文学部。1969年修完同大学院文学研究科博士课程,为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助手,京都大学文学部助教授、教授。2005年退休后,任教于龙谷大学,后为泉屋博古馆馆长,2018年为名誉馆长。2019年为日本东方学会理事长。著有《中国的神话和故事——古小说史展开》《楚辞及其注释者》《古代中国的天命和青铜器》等。

黑川洋一(1925— )出生在广岛县。1951年毕业于京都大学文学部中国文学科,为大阪四天王寺女子大学助教授,大阪大学教养部教授,1979年获京都大学文学博士学位。1989年退休,为名誉教授。著有《杜甫研究》等。

其三是钱锺书先生手书自己的诗作。

此诗收入《槐聚诗存》题名《生日》。《槐聚诗存》所见,和此字句有出入,“健羡子山殊晓事”一句,作“输与子山工自处”。(见《钱锺书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版)

“健羡子山殊晓事,长能面热却心寒”的“子山”,指六朝时代的庾信。面热心寒,典出庾信《拟咏怀二十七首》中的第二十首,有:“在死犹可忍,为辱岂不宽?古人持此性,遂有不能安。其面虽可热,其心常自寒。匣中取明镜,披图自照看。幸无侵饿理,差有犯兵栏。”反映了庾信身处离乱之际,被羁留北地,仍心怀故乡、委屈处世的心态。此诗作于1944年,在此的变动,乃是从客观上讲述,改为主观心情的描述。可见作者的心态。

关于钱锺书的著作和他与日本学界的一些交往。

钱锺书的著作在日本引起关注,据笔者所知,缘于所注的《宋诗选》。当时中国大陆和日本还处于邦交中断时期,大陆学者的著述在日本流传有限。吉川幸次郎先生、小川先生都在研究中国的诗文,组织编撰现在在中日文学研究界广为人知的《中国诗人选集》。小川先生主要编撰宋代部分。1957年,他读到中国《文学研究》杂志第一期和第三期上,刊载的钱锺书先生的《宋诗选注序言》和部分诗人《简评》,就非常关注。因为宋代诗歌,除了一些大家如苏轼、陆游以外,在当时的日本学界,研究者不多。

《宋诗选注》在1958年出版后,小川环树先生写了《评钱锺书〈宋诗选注〉》,发表在1959年的《中国文学报》第十册上,这是京都大学文学部中国语学中国文学研究室主办的刊物。(此文后收入《小川环树著作集》第三卷,筑摩书房,1997年)他这样介绍钱锺书:“曾读钱氏的论文和著作,深感其‘学贯中西’的广博造诣和深刻洞察力。特别是他有关宋诗的博涉和识见,可以说我们尚未能充分认识,为此感到遗憾。”颇显钦佩之情,在文中对《宋诗选注》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把自己的文章送给了钱先生,钱先生收到后,在自己有批校的《宋诗选注》上题了辞:“小川士解先生惠赐大文以此奉遗,非曰报也,以为还也。即请教正。钱锺书”还赠小川。此件现存日本京都产业大学,王水照先生已经提供发表在他和朱刚主编的《新宋学》第7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这是二者交流之始。至于二人对宋诗的看法,容以后有机会另作介绍。

钱先生于1980年,应邀到京都大学访问、讲演。会上有学者提问,问到钱先生对于中日文学评论的看法,钱先生客气地称对方是“文明的艺术”,自己是“野蛮的艺术”。这是在点明了某种特点之外,带有客套意味的机敏答复吧。

又有人问钱先生对自己父亲钱基博先生《现代文学史》的看法,他说:自己和父亲关系很好。父亲的著作中,所述掌故,多为可靠且有趣;而有关见解,或少了些现代观点,可供参考。戏称自己“不孝”。(见日本飙风会办的学术同人刊物1981年《飙风》第13号刊载的《环围钱锺书先生的恳谈会》)此“不孝”,孔芳卿先生曾撰文,回忆当时的讲演,认为,据其发音,或当作“不肖”。这是可能的。但关于讲演时间,孔芳卿认为是“1979年10月11日下午”(见香港《明报月刊》1981年11月号),恐记忆有误。据日本有关报导,时间当在1980年11月。

日译本《围城》译名作《结婚狂诗曲》。对于为何取这样的书名,荒井健先生曾这样说明:

本书的题名,源于法语“被包围的城堡”,作者在其中蕴含着各种各样的想法。但没有找到表现这样的比喻的确切的日文译语,作为权宜,集中于男女离合的近代形态的“结婚”这一焦点,最后用了“结婚狂诗曲”这一笨拙的译名,毫无疑问,这只反映原题一个方面、作品的一个主题而已。(见《结婚狂诗曲》上册后记)

世纪之交,日本有年轻的学者对钱锺书进行了研究。如杉村安几子女士发表了有关钱锺书的系列研究论文,做了很好的评介和探索。相信有关的研究还会继续展开。

报:

《康熙字典》:引《诗经郑风》“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礼(记)郊特牲》“报本反始”,注:谢其恩之谓报,归其功之谓反。

也就是说“报”,有酬谢其恩之意。且就物品而言,必然是比受之者更贵重。

这里《康熙字典》有误,所引“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并非《郑风》,乃《卫风》《木瓜》诗句。又

《礼(记)郊特牲》,原文:唯社,丘乘共粢盛,所以报本反始也。

还还,復也。——《说文》

还,返也。——《尔雅·释言》

还而不入。——《诗·小雅·何人斯》

主人答拜,还。——《仪礼·乡饮酒礼》

(原文刊载于《文汇报》2022-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