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作家马识途:“可以真正封笔了”

舒晋瑜 

马识途生活照

马识途题赠《新民晚报》读者:贵真求是

和妻子刘蕙馨合影 

2020年6月,马识途出版新书《夜谭续记》,并发布封笔告白:

我年已一百零六岁,老且朽矣,弄笔生涯早该封笔了,因此,拟趁我的新著《夜谭续记》出版并书赠文友之机,特录出概述我生平的近作传统诗五首,未计工拙,随赠书附赠求正,并郑重告白:从此封笔。

106岁的马识途常被人问及“养生秘籍”。他笑答,两个字“达观”,六个字“提得起放得下”。这一回接受采访时,他再次谈到长寿,“恐怕和我差不多生活了整个二十世纪的经历有关。我这一百年不知经历了多少沧桑巨变,尝够了多少惊险、危难、痛苦、悲伤和欢乐,经受了多年的锻打和历练,养成了处变不惊,乐观看待人生的性格,自然就能长寿了。”

这位自少年时就投身革命、长期做党的地下工作的老作家,1949年之后一边从事领导工作,一边利用业余时间进行文学创作,其文学作品在当年曾引起过很大的反响,但却很少有人知道他诸多成就背后心里藏着的种种遗憾。

1 只有终身遗憾

2013年初,美洲华人作家协会的会长冰凌先生亲到成都,为马识途颁发了“终身成就奖”。马识途却说,他这一生没有什么终身成就,只有终身遗憾。

马识途的人生过程不断发生变化。最早的时候,读书是为了救国。老师教育他们要工业救国,因此马识途一上中学就立志将来当工程师,中学毕业走出四川,考进当时在南京的中央大学化学工程系,后来参加“一二·九”投身革命,成为职业革命家,没当成工程师很遗憾。

考上西南联大读中文系,准备要在中国文化方面做一些研究,沈从文、朱自清都是马识途的老师,系主任、著名语言文学家罗常培还鼓励他搞学术研究工作,不过马识途在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就以革命为职业,从事党的地下活动工作,不可能进行文学创作或学术方面的研究,这又是一个遗憾。

1949年以后,罗常培先生当时已担任中国语言文字研究所所长,他希望马识途能到所里担任党委书记,在搞行政工作的同时也可以从事学术研究。马识途听后很动心,但当组织部门向四川商调时,却因他已担任四川省政府建工局局长,领导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建设工作而不能调动,搞学术的机会又错过了。

他打算一心一意从事建设工作,开始学习建筑工程管理、城市规划,一心准备在建筑行业大展鸿图。可就在这时,却被调去筹建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这又是他的一次遗憾。

随后,马识途担任了中科院四川分院的副院长,院长是学部委员。马识途认真向他请教,还看了不少与科学相关的资料,再加上到北京,听中科院领导介绍了一些前沿科学前景,感到科学大有搞头。他铁下心来建设科学分院。几年后,科分院建设已大有成效,这时,组织上又让马识途兼任中共中央西南局宣传部副部长,分管文艺工作,专心搞科学的愿望又落空了。

回想自己在西南联大受过文学方面的科班训练,有从事文学创作的基础,但一直不敢轻易涉足文坛,直到1959年,《四川文学》主编、老作家沙汀找到他,说国庆十周年纪念,一定要马识途写一篇纪念文章。他写了一篇回忆文章《老三姐》,在《四川文学》发表后,被《人民文学》主编陈白尘发现转载,引起中国作家协会领导的注意。作协党委书记邵荃麟对他说:“革命老同志中能搞文学创作且有特点的很少,你是老同志,有丰富的生活经验,有在西南联大养成的基本功,完全可以写东西。”当时马识途一肩上挑着三副行政担子,哪有时间搞文学创作。邵荃麟却给他讲:“你从事文学创作,等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生命延长一倍,对党和国家将做出更大的贡献。”

马识途觉得很对:能延长生命一倍,为什么不干?从此他开始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可是哪有工夫细细琢磨文学作品?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成为一名出色的作家,这又是一个遗憾。马识途说,自己经历了百年中国的大动荡、大转折,生活积累非常丰富,却没有很好地利用,没有把现实的材料写成好作品,这是最大遗憾。

2 最关心文学创作

马识途出生于书香之家,从小就喜欢吟诗作文,六岁发蒙上私塾,主要读四书和古诗词。教书的老夫子要求能把四书背下来,学作对句,还读《诗经》《千家诗》《古文观止》等,为马识途后来作传统诗词和写文言文打下了基础。1935年,叶圣陶主办的《中学生》杂志作文竞赛,马识途写了一篇描写地方风光的散文《万县》得奖,这是他的第一篇作品。后来在“一二·九”学生运动中,他在报纸副刊发过短文,参加革命后,还在《战时青年》《新华日报》上发表过文学作品。但那时他从来没把写作作为追求。

为了躲避随时有可能袭击的特务,马识途以马千禾的名字考入西南联合大学。他在此“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同时受教于众多的名师大家,包括著名教授闻一多。闻一多猜出了马识途的身份,接触也更为亲密,在学生运动中,许多事他们都一起商量,甚至有时还发生争执。在马识途的印象中,闻一多很尊重他的意见。“我们搞活动,只要我去请他,他都会答应参加。”1946年7月15日,闻一多被国民党特务刺杀身亡。听到这个噩耗后,马识途匆匆赶回昆明到他的灵前和遇刺的地方凭吊,写下“哲人其萎,我复何言”的挽联。

老师们不仅在为人、思想方面影响着马识途,也在具体的文学创作上予以教导,教外国文学和中国古典文学,具体讨论创作问题。在西南联大,马识途和张光年一起办过文学刊物《新地》,也主编过《大路周刊》。写过一部描写农民参加抗战的长篇小说《第一年》,还试着学果戈理《钦差大臣》的风格,写了小说《视察委员来了》,这是马识途《夜谭十记》的第一篇。

3 亲身经历谍战

马识途的小说《夜谭十记》中的《盗官记》一章,2010年曾被姜文改编成了传奇电影《让子弹飞》,颇受欢迎,并非偶然。《夜谭十记》的体例,是极具民族形式的,马识途采取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形式,也借鉴了西方的写作方法,写的是中国的故事和人物,技法上吸收了西方幽默讽刺的格调。马识途认为,文学应该注意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所谓中国作风和气派实质上就是中国的文化传统。通俗文学的笔调,就像茶馆里头的说书,四川叫评书,用评书的方式写革命故事,他谦虚地说,自己做了很多努力,看起来还是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还不能说很成功。

他根据自己和战友黎强的地下斗争经历创作完成了长篇电视文学剧本《没有硝烟的战线》。马识途认为,当下一些反映隐蔽战线的影视剧,在情节和表现方式上与历史的真实有一些出入,造成了观众对地下党工作、生活的很大误解。革命历史斗争剧不只是“谍战剧”,应有更广阔的天地;就是“谍战剧”,也要在艺术夸张和虚构中不离原则,不违反纪律,特别是秘密工作纪律,注意细节,才能更好地满足群众的艺术欣赏要求。

4 两次封笔

1961年,马识途发表长篇小说《清江壮歌》,轰动全国。这部作品背后,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马识途的爱人刘蕙馨1941年在恩施牺牲后,出生一个月便随母亲坐牢的女儿下落不明,马识途找了二十年,1960年终于找到了,《清江壮歌》正是以此为题材所写的小说。马识途每天从办公室下班回家,就面对书桌上的稿签纸挥笔疾书,一连开了一百八十多个夜车,一边写,一边在《四川文学》和《成都晚报》上连载。但由于种种原因,这部书稿压至1966年春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又恰逢“文革”,《清江壮歌》被作为“大毒草”进行批判。

同时,在陈白尘的鼓动下,马识途写了讽刺小说《最有办法的人》,茅盾看到了,说讽刺小说本来是文学的重要部分,大家不愿写,现在开始有人写了。这个信息刺激了马识途作为四川人的幽默风格,他接连又写了《挑女婿》等讽刺小说。

“文革”后,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社长韦君宜给马识途来信,希望重新出版《清江壮歌》,开印就是二十万册,中央广播电台,天津、四川、武汉的广播电台先后全文联播,一时颇为红火。紧接着,马识途陆续出版了几本歌颂革命英烈的小说,还写了追怀故人的《景行集》及有关地下党工作总结的《在地下》等。马识途说:“写得好与不好,我不计较,只要能使和我一起进行过惨烈革命斗争的烈士们在我的笔下复活,我就满足了。”

1983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的总编辑韦君宜的推动下,马识途写出并出版了《夜谭十记》。初版印了二十万册,随后还有加印,于是韦君宜专门来成都找到马识途,向他提出一个文学创作建议,以他长期从事党的地下工作,和社会的三教九流多有接触,亲历或见闻过许多奇人异事,用意大利著名作家薄伽丘的《十日谈》那样的格式,搞一个“夜谭文学系列”。他俩当时就商量好先出一本《夜谭续记》,马识途也开始动笔写故事提纲,但由于韦君宜突然生病,加之马识途确实公务繁忙,就放下了这个写作计划。《夜谭续记》在马识途的脑子里一存就是几十年,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2020年,他拿出了新书《夜谭续记》,图书扉页上写道:“谨以此书献给曾首创‘夜谭文学系列’并大力推出《夜谭十记》一书的韦君宜先生,以为纪念”。

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夜谭十记》的续作,《夜谭续记》仍援原例:四川人以四川话讲四川故事。内容为四川十来个科员公余之暇,相聚蜗居,饮茶闲谈,摆龙门阵,以消永夜。仍以四川人特有之方言土语,幽默诙谐之谈风,闲话四川之俚俗民风及千奇百怪之逸闻趣事。

当年,马识途从事党的地下秘密工作,不允许再舞文弄墨了,不但片纸只字不能保留,常常是更名换姓,每到一处就成为另外一个“新人”,为此曾有过一次“封笔”;如今,完成当年的心愿,他觉得可以真正“封笔”了。

(原文刊载于《新民晚报》2020-0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