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赵瑞蕻的《西南联大求学记》

赵 蘅

距离上一次为父亲这本遗著写后记,过去了十几年。

随着讲述西南联大师生的纪录片《九零后》在全国院线上映,再次被烽火中成长的这一代学子感动。感谢上海三联书店资深编辑麻俊生先生适时地鼎力推荐《离乱弦歌忆旧游》再版,在疫情中坚持录完长达二十万字的全书,特别是老人生前呕心沥血完成、却未见到出版的最后一本著作,首次集中西南联大的篇目,以“离乱”和“弦歌”的主题面世,无疑这是一大亮点,有别于1999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和2008年(长江文艺出版社)两个版本。副标题“西南联大求学记”,更突显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末至四十年代中叶,一个爱国学子在战火纷飞中求学,并接受了中外第一流教育及其学术成果形成的历程。

重温父亲的文字,印证了好书常读常新的道理。那些字里行间散发的青春、热血和激情,那些对师长敬重、爱戴和感恩,那样如数家珍似的详尽介绍先生们的著作,包括几位同学的成就及其影响,在务实功利、文人相轻的社会环境下,如此大气、诚挚,实在难能可贵!

阅读中,我一次次被父亲学问之精深敬佩之至,被他治学之严谨深深感动。那些年我们家人总是笑他,写文章动不动好引经据典,今天看来,我们得重新认识了。父亲之所以在文中经常摘录中外名家金句,引用前辈同辈的文字,是因为他认为那些论述感悟,实在是太共鸣,太感动,太能表达出比自己还要精准的思想来,而这些思想正是他撰写的主题必须阐述的。另外,也说明父亲对其他人的著作文章都是认真阅读过的,是他非常熟悉的,他才能信手拈来,引用恰当,贯穿一气,读起来,不失他的文笔风格,并不觉得累赘和多余。

眼前又出现父亲埋头写作的画面,他如此专注,聚精会神,孜孜不倦。外界的任何动静、噪音、干扰,都难以撼动他。他的理想王国始终在指引他前行,为追求光明与仁爱,谴责黑暗与不公正,放歌,呼吁,不遗余力!

不敢说我真正了解父亲。虽然母亲在他去世后,断然决定“以后爸爸的事都归你来管了”。二十多年里,我又为父亲做了多少呢,他丰厚之极的文化遗产,他有意留给我保存的藏书、手稿、书信、纪念品等,他的字字句句、得意或遗憾,带着岁月的尘埃,江南潮湿的霉味,一股脑儿都被我捧到了京城。我仿佛面对的是一部沉甸甸的文化历史,一串中国知识分子艰难跋涉的脚印,我常会因其责任感到压力,更为自身的水平有限而汗颜和愧疚,忐忑不安。

遗憾的是父亲没有完整持续不断的日记留下,他生前在家里就寡言少语,几乎不食人间烟火,他惜时如金,年复一年伏案工作,很少和我们姐弟畅聊,他礼貌隐忍多于爽直,没能像母亲那样喜怒笑骂的痛快。因而父亲心底的欲望,需求,惦念,特别是他生命最后的几年,我只能从他的文章,大量的信札中了解了。还有许许多多他没有表述在纸面上、那些刻骨铭心的心思呢,我便无从知晓了。

最后我以沉痛的心情告诉读者朋友,《离乱弦歌忆旧游》首版的责编、文汇读书周报原主编徐坚忠先生,在去年疫情暴发前夕突然离世,令人扼腕!他和父亲从未谋面,当年为了高质量出版这本书,只留下了大量的书信往来,堪称作者和编者精诚合作的典范。如今认真治学追求完美的一老一少,可以在天国继续切磋恳谈了。

(原文刊载于《今晚报》2021年10月07日)